2010年的世界地球日堪稱是熱熱鬧鬧地過了,我們會看到在這幾年裡,它要走出那種環保運動的悲情與激昂,而試著擁抱向來無感的社會大眾。它企圖透過一種生活化的方式來向人們展現環保的親和,但卻很可能走進了迎合狹隘心靈的死胡同。它形塑了一個讓大家都能夠扶轎、鑽轎腳、藉此展示╱催眠自己對於環保的關心的機會;它也要盡量地降低門檻以使得那些嫌麻煩的人也願意參與進來。它要廣泛分送一種「只要……就可以……」的環保恩典,來安慰與鼓勵那些整天只掛念著自己的人們──它不知道這其實正支持著政府從過去以來的「舉手之勞做環保」口號背後欲模糊焦點的陰謀;它不知道熱臉選擇降溫來將就冷屁股的結果是組織的壞死;它不知道迎合大眾的結果其實是更加地孤立自己。
■Photo by wikipedia(CC:by-sa)
又或許它知道!因為唯有如此才能顯出那些特別投入環保運動的成員的偉大高潔,唯有如此才能藉由唾棄這個世界上的人們而站在崇高無我的彼端,唯有如此才能夠好好地累積那些無形的功德──啊,殊不知貧窮與失敗常常也是人們很好的裝飾,它們不但可以幫助催眠自己是在過一種與眾不同的生活、享受(也只接受)一種與眾不同的價值觀;它們有時候還可以讓別人辨識出我是悲劇英雄,滿足了觀眾看戲的慾望與自己演戲的慾望,這就是另一種環保的「雙贏」策略。
當然,在這氛圍裡,有更多的人會選擇運作兩手策略;換言之,他們什麼都想要一點。他們可以一邊耽溺在資本主義的物慾生活裡,又一邊崇拜Che Guevara。他們可以滿腔熱情地談論席捲而來的生態危機與政府帶頭破壞環境的可惡,講述可歌可泣的環保英雄列傳與受壓迫民眾的苦痛,然後就僅此而已並繼續他們的尋常生活。他們會有意識地挑選一些環保裝飾來增添自己的生活品味,但在一般人的時尚消費上也絕不落後。他們會搶背都蘭國小的書包但卻對自己城市以外的世界認識貧乏。他們會特別關注有關生態環境的相關資訊但往往只是用來權充聊天話題。他們對因著生態問題而受苦的人們──甚至包括自然──非常敏感,但卻在何謂正義的問題上敷衍地訴諸直覺。他們會以參與許多自然體驗活動、涉獵許多自然生態書籍影片為傲,但卻對如何在人類社會中思考那被自己說得口沫橫飛的物競天擇、適者生存原則不感興趣。他們一談到全球暖化所可能造成的人類危機,眼睛就亮了起來,但卻嫌棄──也可能是有意地抹黑──處理人類事務的政治是無聊汙穢而應當遠離的。
所以,他們當然會樂見這個時代的環保是以如此軟弱的姿態給呈現出來的。環保是那麼樣地廉價,好像輕輕一扭就真的會有很多快樂的動物跑出來一樣,好像一關閉電源北極熊就能得到喘息那樣,好像一撿起垃圾這個世界就得到更新那樣,好像只不過在網頁上點幾下人類命運就再度有了希望那樣,好像我掏出個五百一千這一切就成了那樣。喔,環保議題從哀歌變成了某種福音──原來愛地球這麼容易!
問題是根本不是這麼一回事。這個世界的危機總是呼喚著我們要付出更多而非更少,這裡頭總是存在著更巨大的無奈與悲情──一個真正關心環境問題的人最深刻的感觸常常不是他所面對的敵人的顢頇與殘酷,而是身邊的、這些所謂的「同胞」的冷漠與愚蠢。於是他就知道這不只是抵擋幾個開發案、甚至是政權輪替的問題;他的敵人可能就是家人、朋友,以及其念茲在茲的人類中的大部分,這種反動的力量是如此地強大,以至於他真不知道要憑著什麼生出信心來。但是,這叫人怎麼說出口呢?這難道不怕會嚇跑了那些對環保似乎開始有一點點興趣的群眾嗎?我們豈能叫大家都來當殉道者呢?對此,某些研究環境教育的學者就開始呼籲要對民眾進行「培力」、要他們從實踐小事中生出信心來。但這種心理學方法常常是不足的,除了現實世界存在著太多的變數之外,此類研究也往往忙著記錄過程與反應而無暇對行動的對錯做後設的倫理學反省──沒錯,這裡說的就包括了讓人哈欠連連的環境倫理反省。我們怎能叫大家都來當捍衛環境公義的精兵呢?因為當我們要開始講道理時,這些新兵就先被瞌睡蟲與不耐煩蟲給攻陷了。然後就會開始有人表示意見:「你們可不可以不要講這麼多?能不能直接告訴我們該怎麼去做?我們想知道的是實際行動的方法,不是這些道理」。
《聖經》裡有段與此相應的敘述,一位看似熱心的少年官詢問耶穌自己還可以做什麼,耶穌這麼回答他:「你還缺少一件:去變賣你所有的,分給窮人,就必有財寶在天上;你還要來跟從我」(可10:21)──於是我們就對「今日的環保何以如此軟弱」有了一個解答,因為那位少年官「聽見這話,臉上就變了色,憂憂愁愁的走了」(可10:22)。誰願意放下自己所有的,把公義當成自己的職業?誰願意壓抑自己的各種需要與慾望,把別人的煩惱當成自己的、把別人的痛苦攬在身上、像愛自己那樣去愛別人?……這就是我們喜歡地球日作為一個節日的理由,因為它只有一天,這一天我掃掃地、撿撿垃圾、忍受短暫的不用電、參加個相關活動行禮如儀即可,明天又是美好的一天。這就是我們喜歡環保朝向通俗化方向發展的理由,我們不用為它付上太多代價──以至於我在朋友面前也不會遭受那種看待「環保人士」(這通常是用負面的方式陳述的,意思是不正常、龜毛或不合群)的奇異眼光。這就是我們喜歡環保只是一種流行的理由,因為流行必定會過去,並且人生或許可以熱血一次,但不必血流滿地。
所以啦,只可惜幾年前出盡鋒頭的Al Gore沒有長得像Che那樣帥到掉渣,否則大家應當會樂於蒐集他的相關產品。所以啦,當某些環保團體批評近來火紅的全球暖化紀錄片內容有誤時,他們就要發現大家其實沒有那麼在乎這回事──拜託!怎麼有事沒事要來澆熄我們圍著取暖的火堆!你們不知道重點根本不在於內容正確與否嗎?這話是不錯的,難道你以為每個禮拜看一兩個小時的國外新聞片段剪輯就真的是在關心世界大事嗎?當我們的眼睛離開電視之後我們對於世界問題的關心感往往也就隨之消失,殊不知畫面裡飢餓的人仍繼續飢餓、受苦的人仍繼續受苦、被逼迫的人仍繼續被逼迫──他們的痛苦並沒有隨著節目結束而停止。
這裡頭當然也有種新奇感的成份,以致於觀眾常常得要換換口味。如果像是中部科學園區或離島工業區或蘇花高速公路這種歹戲拖棚的議題它當然就難以讓人堅持關注下去了,而莫拉克風災的後續問題亦然。對此,讓我們假設台灣的環保問題就僅僅關係著人類──雖然我總不願承認這令人慚愧至極的落伍事實,但許多人的理解大致是如此──那麼讓我們借用Bentham的語氣這麼說吧:問題就不在於「我們還有蚵仔煎吃嗎?」,也不在於「我們還有摩斯漢堡吃嗎?」,而是在於「我們在乎人嗎?」。許多生態災難不斷地發生,而不變的是其中的人權遭到漠視與侵害的問題;我們可以今天聚焦這個、明天看看那個、下禮拜再關注另一個,但不變的是人權應當在台灣社會得到高度的重視。換個角度來說,當我們其實一點也不在乎人權時,我們還能對身邊這些不斷地冒出來的議題有什麼期待呢?
倘若我們要說「不!我們關心!」,那麼我們也常常是不一致的。因為我們就長期漠視那〈世界人權宣言〉裡所表達的無罪推定原則,以致於我們會任憑許多像陳水扁這樣的、未經三審定讞的被告被長期羈押、讓他們為自己辯護的權益蒙受損失。在這些事情上,我們要麼不是已經假扮法官在心裡將他們定罪了,就是選擇畫清界線與冷漠,選擇忽視我們自以為關心的人權議題。這個案例當然只是冰山的一角,但一個能夠長期受到媒體關注的個案都遭到如此對待了,我們如何期待其他被新聞媒體「用過及丟」的人權議題能夠得到多麼大的關注與改善?(註)相思寮?「誰理你們!」。
所以,讓我們承認吧,我們其實沒有那麼在乎人權,我們其實也沒有那麼在乎自然生態和環保,我們其實更在乎我們自己。我們其實只是湊熱鬧地「漂綠」一下,只想當個廉價的環保人士,感染一下新時代的脈動而已。如果2010年的世界地球日可以幫助我們反省到這個事實、重新發現自己其實面目可憎、甚至進而認錯,那麼,我相信這就會是真正地屬於台灣的地球日的開始。
註:關於這樣的想法,柯志明老師曾經在今年的Meeting上提到。但在這裡所表達的,主要還是來自2008年的「環境正義論」課程、柯志明老師對於人權概念的介紹。
(本文為原稿,另刊登於小地方台灣社區新聞網)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