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 4月 09, 2011

<生態>《Home》:回歸家園的漫長旅程

*本文為2011年「方濟電影院」系列活動而寫,相關活動訊息,請見活動Blog:http://porziuncola-cinema.blogspot.com/


遊樂場與地球

■世紀帝國遊戲圖像。picture by emsemble studios

歷來的許多即時戰略遊戲都反應著某種存在於真實社會的「資源─力量─成功」的見解,於是,在這些遊戲裡,如何能以最有效率的方式收集自然資源,從而將這些資源轉化為力量,就成為了遊戲玩家所必須具備的基本功夫。但或許數年前的暢銷遊戲《世紀帝國》(Age of Empires)能夠為我們帶來一些不同的想法。這個遊戲是以真實的人類歷史作為背景,時代則是設定在十五世紀末至十九世紀末,遊戲內容是由玩家扮演當時代的各個強國,並在歐洲、北美洲與亞洲等地為了佔領殖民地而進行戰爭。

而關於這個遊戲的傲人之處,其中之一或許就是它非常細膩地描繪了不同地域的風景,從森林、沙漠、沼澤到海濱,它們都相當地富有真實性也頗具美感。並且,在這些自然環境裡也會隱藏著一些當地特有的、兇猛的野生動物,在殖民初期,倘若玩家能先消滅掉這些動物,那麼遊戲便會給予金錢或其他的禮物作為報酬,藉此玩家就能夠取得相較於其他人的一些些的優勢。此外,環境裡的鹿、水牛、豬等野生動物也都是殖民初期的重要食物來源,以致於如何能夠獵捕到這些動物,它很可能就關連著這場戰役的成敗。

但這個遊戲能為我們造成的內心衝突也正是這樣來的,即一方面我們可能會著迷於戰爭的快感與刺激,但我們──倘若戰事無法快速結束的話──卻也要面對到樹木將因此被伐盡、礦物被掘盡、野生動物被趕盡殺絕,而地圖上多處都──僅僅講求效率而缺乏美感地──佈滿了人造建築的結局。儘管我們最後可能會因為贏得勝利而覺得痛快,但或許我們也會為螢幕裡那一片描繪真實的、被我們爭奪凌虐過的土地,以及這個遊戲本身所預設的人類歷史感到愴然。

在某個意義上,紀錄片《Home》就好像是這遊戲情境在真實世界裡的呈現,《Home》透過許多從空中俯瞰大地的畫面告訴我們,人類種種作為的痕跡是那麼樣地明顯而難以掩蓋。或反過來說,這些驚人的畫面似乎也能慫恿著我們去質疑、人類對待地球的方式是否正如玩電腦遊戲那樣偏執和輕忽。對此,或許有人會覺得這是過於誇張了,因為大家都知道遊戲可以一再重來,但現實生活卻很難做得到這點,以致於我們未必會那麼愚昧地、用如此簡陋的遊戲思考方式在現實世界裡生活;於是乎前述的這種批評,它可能反倒要被批評是不切實際的。

姑且不論這樣的反駁在證據上是否有力,但倘若我們所說的不只是這種類比,而還包括了「大多數人都只在意自己這輩子是否玩得順利過癮」,那麼,或許我們就要仔細思考它的真實性了。換言之,倘若「及時行樂」是我們的生活準則,那我們又何必在乎接下來將居住在我所居住過的土地上的人們,會因為我們在當代的濫用、破壞而受到傷害或承受苦果呢?並且我們也應當考察,這樣的生活準則對我們來說是否早已行之有年?而我們是否也總習慣掩面不看那些因我們而受害的人們?

抱持樂觀的可能性

與前述的這種反省相仿地,紀錄片《Home》再一次展現出了那種關心環境的人們的憂心忡忡,它要對人類已然對自然環境造成的損害,苦口婆心地提出警告。對此我們或許可以說,這幾乎就是我們印象中的「環保人士」的形象了。環保人士總是喜歡扮演烏鴉,他們總是要在人們正覺得快活平順的時候帶來焦慮悲傷,並且好不容易一個議題鬧烘烘地過去了,他們就要帶來另一個;他們似乎非常喜歡製造人們的負面情緒,他們似乎總是要保持著悲觀而不是樂觀。

但是──雖然這並不意味著我們就不在乎環保──我們為什麼就不能夠樂觀一點呢?對於許多已經聽膩了環保人士長久以來「唱衰地球」論調的人來說,他們或許會誠懇地提出這樣的抱怨,並且老實說,像這樣的抱怨是很能夠得到人們或明或暗的支持的。

■photo by woodleywonderworks on Flickr.com(CC: by)

至於對某些十分相信市場機制的人而言,他們就無需把這樣的支持放在暗處而能夠挑明地說了,他們將樂觀地相信人類社會將能夠自行解決這些問題並回復到一種好的狀態,而這或許就像大自然似乎也能夠自我調節而回歸平衡那樣。舉例來說,倘若我們能夠有一個充分自由的經濟體系,那麼當某種自然資源漸趨枯竭時,它的價格就會隨著其本身的稀缺而自然地上揚,而當它變得昂貴時,人們其實也就自然地、會更有效率地去使用它──而不是像過去那樣的浪費它。這樣,人們就可能會因此而願意去改進使用這些自然資源的技術,而在某個意義上,我們或許可以說這就是許多車廠陸續推出油電混合車的原因之一;除此之外,這種市場機制也能夠促使人們去尋找並使用更多更便宜的替代能源。

啊,我們所身處的這個時代不正能為這種運作機制作證嗎?即每當石油價格上漲時,我們就會看到一些看似前景可期的綠能產業正在發展或正吸引著人們投資的相關報導;而舉一個更近的例子來說,即當許多人們開始從日本嚴重的核能災變了解到核電其實代價高昂時,他們就已經開始思考核電的替代方案了。

■photo by Eneas De Troya on Flickr.com(CC: by)

如此看來,人類社會似乎確實是會按著資源的稀缺與成本的高低來進行一種好的調整的。並且就在這裡,我們似乎也能夠反過來批評一下某些譁眾取寵的環保人士,因為──讓我們客氣地說──他們很可能常常是「為了扮演烏鴉」而扮演烏鴉,而未必是為了「環保」!而像這樣的形容難道不貼切嗎?因為他們就常常喜歡預言這個世界的災難,但我們真要懷疑,他們到底有沒有同樣盡責地去計算其自身的預言有多少比例是真的實現了呢?抑或只是危言聳聽的成分居多?

並且更恐怖的是,他們對於發生在自然環境裡的災難也常常抱持著一種若隱若現的興奮感,彷彿有人因為環境遭到破壞或污染而受苦就好像是他們的勝利一樣……。但這種態度正確嗎?我們或許可以說,像這樣的「環保人士症候群」若不算喪心病狂,也可稱為心理變態了。

道德與市場機制

對於前述的這種樂觀的市場機制的支持者來說,他們或許要驕傲這是一種掌握到了人性的根本──也就是一種自然而然的利己態度、以及由此而生的一種惰性──的機制。對此若以現實情況為例,他們將認為,倘若我們只是不斷地呼籲人們要節約資源與能源並保護地球,那麼這種缺乏「誘因」的作法常常都是無效的。並且在這種缺乏誘因的情況下,雖然人們也不是不認同這些呼籲是值得被重視的,但人們那隨著無誘因而來的、根深蒂固的惰性,就常常會發揮它那「消弭一切積極改變」的力量。

而這話難道不真實嗎?試想,若不是便利商店的塑膠袋開始收費了,人們會甘願自備購物袋而不順手拿個塑膠袋嗎?若不是被逼著要使用要花錢的垃圾專用袋,人們會去在意自己製造了多麼龐大的垃圾嗎?唉,這就是人性嘛!並且既然這是人人共通的性格,那麼選擇一種能夠對症下藥的機制,這或許就是各種選項裡最佳的決定了。

■photo by fotografiona on Flickr.com(CC: by)

但其實這種論調是可議的。它很可能是過於粗糙地用市場機制來解釋我們眼見的許多現象、忽略了這些現象裡其實存在著公權力的介入,並缺乏對自身缺陷的反省,以及對道德的角色有種錯誤的認識。舉例來說,人們會因為核能災變而更嚴肅積極地去尋找替代方案,這未必在根本上是基於對各種成本價格(例如種種賠償與重建費用)的考量計算而得出的。相反的,它倒很可能是建立在對人的生命價值的重視而得出的,以致於儘管替代能源從初期看來仍不如核電划算,但為了保護人類生命價值,我們反倒會寧願多付出成本作為交換。同樣的,我們也可能會因為出於某種敬畏──而不僅僅只是對荷包的估量──而想要減少過往對地球資源的過度攫取、減輕人類生活對自然生態造成的負擔,從而少用資源或改用替代性的資源。

■photo by Greenpeace Finland on Flickr.com(CC: by)

換言之,上述的積極改變很可能並不是出於市場機制,而是出於人們對某些價值的重視、從而凝聚出力量,並且是透過公權力來更全面地推動這些改變。舉例來說,政府推行以久的「電宰豬肉」在根本上即是出於人道對待動物──透過用電將豬隻擊昏而使其死亡痛苦減到最低──的考量而被推動的,這裡頭其實並沒有什麼有利可圖的成分:豬肉不會因此而變得好吃、並且建置維護這些電宰設備也將增加生產成本。然而,就因為這被認為是對待食用動物的一種更好的方式,所以它應當要被推行並且貫徹。

此外,樂觀的市場機制支持者們在某個意義上也看似是過於天真的,因為同樣是出於利己的人性,「壟斷」與「走後門」將會比「自由市場」要來得更吸引這些競逐自身利益的人,而這或許就是為什麼許多人寧願將精力放在賄賂關說、也不願意公正地進入市場與人競爭的原因──因為無論前者的開銷多麼驚人,但相較於開發產品與培養人才的成本,它終究是比較划算、甚至是保險穩妥的。而這或許就是為什麼我們的身邊總持續不斷地出現各種差勁醜陋的產品與建設的原因──因為他們無需要變得更好就能夠獲利。

而同樣的,前述的那種「惰性」也很可能會在市場裡出現,即在競爭者的水準都差不多的情況下,老實說,我何必多花心力成本去節省生產所耗用的材料與能源呢?特別是在許多消費者都只著眼於低廉售價的情況下,我又何必在乎品質與創新呢?所以啦,時下流行的山寨產品其實就是循著這樣的惰性來的,它們大可等待某些願意投資研發的廠商、辛苦打開市場後,然後開始抄襲模仿並賺上一筆。於是我們真要問:市場機制真的能夠幫助我們變得更好嗎?

最後,這種訴諸人性而建立起來的機制所要面對的,或許是在它過於體貼那劣質的人性後所導致的在道德上的無力。的確,利己是人性的一部分,並且我們在日常生活的各種決定裡、往往都很難遠離它,但作為人性的一部分並不意味著它就是好的,事實上若循著人性,人們也很容易地就會說謊、偷竊、姦淫、自我中心。無怪乎這世界上也會出現一些莫名其妙的論調,它要我們因為這些都是「出於人性」而給予原諒、或甚至視之為正常。

所以啦,我們就會聽到「撒撒小謊也無關緊要」、「好色是男女皆然的本性」、「人不為己天誅地滅」……等等說法。但普遍來說,這些說法往往都是自相矛盾或在實踐上是不一致的,它們往往會隨著說話者的心情與立場而有所轉變。相反的,倘若我們對道德有所認識,我們就會發現道德常常是不體貼人性的;或者我們可以說,道德就正因為它不體貼人們低劣惡質的人性所以稱為道德,並且人也能因為依循這樣的道德而擺脫那些低劣惡質的人性、成為更好的人。

是「Home」而非「Niche」

然而某些不明就裡的人將會因此而生出抱怨:「道德標準那麼高,有誰會願意遵守呢?」但我們真要懷疑,不願遵守是道德的錯,還是那不願遵守的人們的錯?但也的確,在這個習於體貼自己的時代裡要講道德常常是件困難的事情,我們若回顧台灣的環境問題就會知道,那些為了自身利益而破壞了環境、或企圖要破壞環境以賺得自身利益的人們,常常都是厚顏無恥地、用以拖待變的方式在面對責任與批評。而同樣的,我們的政府、相關監督單位與代表也常常都是消極地觀望或積極地護航,而這不都是出於低劣惡質的人性嗎?

老實說,我們的環境議題根本來說並不是自然科學的議題而是屬乎道德的議題,而按著前面的理解,這也就是為什麼我們起先可以順利地向人們講述各種自然科學知識,但接著談到道德領域時就會屢屢踢到鐵板或陷入困境的原因──因為人與人性正是我們最大的敵人與難題。所以,儘管《Home》這部影片帶領著我們飛過這地球的許多角落──其中不乏無人的自然荒野,但我們最終還是要定睛在人的問題上頭,而這也就是《Home》這部動機明顯的紀錄片之所以如此命名、而不像其他單純拍攝自然生態的紀錄片那樣命名的原因。

■photo by woodleywonderworks on Flickr.com(CC: by)

「Home」是家園,是家人──包括人類與非人類──齊聚生活、互動的地方,「Home」不是不帶道德意味的「棲位」(Niche),也不是任人恣意妄為的遊樂場,「Home」意味著秩序關係。誠實地說,唯有我們以此為開頭來理解我們所生活的這個地球,我們才不會落入那種認為「人類不過就是一種盡其所能地為其自身的緣故而利用著其他生物與環境、並服膺著生存競爭道理的生物」的蒼白想像裡。不,地球不只是棲位,它還是我們的家園,哪怕比我們早出現的這些生物可能無法意識到這點,但這種對「家園」的認識也絕對不是人類恣意輕率的發明。

我們絕不該像描述恐龍那樣地說人類也不過就是一度「稱霸」地球的客旅,不,地球是家園,事實上我們從人類出現在這個地球上的歷史與長久的思想反省裡便將會認識到這層豐富的意義。於是,人類不僅會考慮到自己,還會考慮到他人、甚至包括尚未出現的子子孫孫,以及與他們一同生活在這座星球上的自然物。這種認識的力量雖然微小,但它卻早已擴散到了全世界、並形成了不可抹滅的改變:即對於非人類生命與自然世界的關懷雖然進展緩慢、但它也已經逐漸成為各國法律或政策的一部分;它雖然緩慢,但它卻也不再只是少數環保人士或社團的獨特喜好,而是確實地在扭轉這個因著劣質人性而難以扭轉的人類社會。從根本上來說,若我們不認為地球是一個家園、是一個存在著秩序與關係的地方,而純粹只是一個充滿野性而無靈性的荒涼土塊,那麼我們是不可能造成這種改變的。

結語

這樣,說地球是「Home」其實是富有意義的,甚至我們可以說,只有從「Home」來理解地球才會是有意義的。雖然我們很少有機會像《Home》的導演Yann Arthus-Bertrand那樣俯瞰我們所身處的這個世界,從而獲致一種視覺化的、更為整全的對於家園的理解,但其實我們也早已有許多方式來得到這樣的認識。只是,人類卻往往習慣去選擇一種極為支離破碎的、類似宅男腐女生活,把自己封閉在小小的範圍裡,過著一種以人類為中心、或說是以自我為中心的日子。

於是,無怪乎我們對環境保護的認識也是被切割再切割過的了。在媒體造作地轟炸之下,我們或許早已對省水省電、資源回收、垃圾分類……等等環保作為印象深刻,又或者也隱約知曉國光石化、中科三期、雲林六輕……等等環境議題,但它們終究是與自己的生活格格不入的破碎片段。或簡言之,這些行動和議題與我有何關係呢?不做這些行動或不關心這些議題就會造成世界末日、人類滅亡嗎?啊,這對我來說是何其遙遠呢!比起這些遙遠的事,我為什麼不把握有限的生命對自己好一點呢?於是,這些環保作為與議題就常常會像那些──其實對我們來說相當陌生的──聖誕節裝飾一樣,在一陣熱潮過後就要被收起來生灰塵了。我們如何能夠視地球為家園呢?誠實地說,對大多數的現代人而言,將「網路世界」與「地球」相比,前者將會是更具有歸屬感的所在。

■photo by Lisa Williams on Flickr.com(CC: by)

這樣看來,要守護作為家園的地球,這條路的確是格外艱辛的,那擺在我們眼前的絕對不是所謂「舉手之勞」就能處理的挑戰,事實上我們大可誠實地問問自己,我們連愛自己以外的他人都如此困難了,更何況要愛這個地球呢?要求這麼大的愛心難道不算過分嗎?並且這麼大的愛心究竟如何可能、又該從何而來呢?但說也奇怪的是,上述的種種問題似乎在台灣社會裡還不成問題,然而它不成問題並不是因為它不重要,而可能是它長期以來都被忽略輕視了,並且相反的,這樣的詰問其實對環境運動的長遠發展來說是深具建設性的。

我們或許可以按著眼前的現象說:我們的認識要從「地球」發展成「家園」,這的的確確會是一條漫長的旅程,它比起肯定人與人之間的道德關係要來得更加地困難;但同時,它卻也的的確確是能夠讓我們體驗一種令人驚訝又難以置信的愛與關係的、富有深意的旅程,它將解明我們與這個養育與承擔各種──包括人類自身──生命的世界的關連與意義,也要指出,在這如此奇妙的家園裡,我們其實都是身處在愛的關係裡的、被愛也應彼此相愛的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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