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地圖上來看(圖1),位於台中縣的靜宜大學與新竹縣的竹林交流道之間,路程約莫五十幾公里;而從竹林交流道到司馬庫斯部落的「平面距離」,甚至不到前者的一半-大約二十幾公里,但實際上,這段山路卻足足有七十幾公里之遙。這或許正能說明為什麼台灣這座位在世界地圖上看似渺小邊緣的島嶼,能夠生成匯聚如此豐富多樣的自然生態與人文風景。
■圖1:靜宜大學、竹林交流道與司馬庫斯位置示意圖。
但可能也正因為如此,台灣主流社會的關注與認識,與像司馬庫斯這樣深入台灣心臟的部落之間,往往存在著極大的鴻溝。即便是電來了、道路通了、網路連上了、部落努力地要讓外面的人聽見在地的聲音了,但我以為主流世界裡大多數的人,仍舊跟不上從彼端傳來的節奏,而常是自顧自地、在那自體繁殖增生的流行與想像中焦慮地獨舞。
我並無刻意要套用、並強化那種「主流社會與偏遠部落之間的對立或疏離」,只是在司馬庫斯部落所短暫經歷的這兩天一夜,我很自然地會感覺到,從司馬庫斯返回平地的這一路上,好像是在經歷這作為肢體的島嶼的一種緩慢而巨大的脫臼-無論是語言、文化、需求與願景;或光是從貼覆在起伏山稜上的美麗的森林,過渡到那熟悉而擁擠的房舍街景,就都會隨著里程推進、讓人感到一點一滴的失落。也正因為重新走過了這一段路,我才更能想像司馬庫斯部落族人在櫸木事件中為了要澄清自身的權利,那來來回回所必須走過的路,以及到達平地後那「無形的路」,加總起來有多麼遙遠。
今年的一月二十七、二十八日,是司馬庫斯部落的Lahuy Icyeh發表其在部落從事一系列行動研究之論文、進行畢業口試的日子,在靜宜大學生態學研究所說明創所理念的白皮書裡,即明載了「研究生畢業論文口試下鄉」的想法,並除口試委員外,得接受民眾詢問。而Lahuy的返鄉口試,則更將此種精神,具體實踐為嘗試建立一種尊重傳統與在地、並具有平等互惠意義的研究專業規範。
一場由部落共同參與的口試
■圖2 、圖3:號稱「全台灣有史以來最長的碩士口試流程」與記著Lahuy口試日期的smangus一月份行事曆。
我們這參與論文口試的一行人經歷過五個小時的車程、剛抵達司馬庫斯時,就深刻的感覺到部落的熱情,這熱情不只是歡迎我們的-在教堂的公佈欄上張貼的口試流程,以及在餐廳外面貼著的「smangus一月份行事曆」裡(圖2、3),都在在顯現出部落對於Lahuy畢業口試的看重和祝福。在這被戲稱為「全台灣有史以來最長的碩士口試流程」裡,我們先是齊聚在部落教會裡欣賞一部描述泰雅人遷徙歷程的電影-《泰雅千年》(圖4、5),並在火堆邊享用部落親友一起準備的小米糕與烤豬肉(圖6、7),這過程就好像是在辦喜事一樣,部落裡的老老少少都參與在其中-幫忙張羅,也一同享受。
■圖4:以泰雅族祖先遷徙過程為主題所拍攝的電影《泰雅千年》,全部都是以泰雅語發音,再配上中文字幕。而這次口試的主角-Lahuy也有扮演其中的一個角色。
■圖5:大家在教會裡觀賞電影的認真神情。
■圖6、7:欣賞電影過後,部落準備了豐盛的烤豬肉與小米糕提供在場親友享用,而右邊的這張照片,是Lahuy與父親Icyeh合力搗小米糕的模樣,感覺十分溫馨。
到了隔日早晨,部落的親友與參與口試的老師同學們聚集在作為口試場地的教會門口(圖8),並由Yuraw長老與Icyeh長老帶領著大家禱告後,進行簡單卻十分溫馨的傳統祈福儀式(圖9)。
待大家陸續進入教會,Lahuy的口試才正要開始-這是一場以泰雅母語主述、並由Yuraw長老幫忙口譯成中文的報告(圖10)。即便我有一半的時間是處於鴨子聽雷的狀態,但也因此,當Lahuy在述說他的研究時,我感覺到他的對象是非常清楚的-是眼前這群從小看著他長大、生活在一起的親朋好友,也是自己論文裡進行口訪、觀察的研究對象。
■圖8:教會門口圍繞著前來參與口試的部落族人與外地朋友。
■圖9:Lahuy的父親,也就是司馬庫斯頭目的Icyeh長老。正遵照傳統的方式,為今日的口試祈福。
■圖10:整場口試是由Lahuy主述,再由Yuraw長老幫忙翻譯。而Yuraw長老為了幫忙口試順利進行,相信也付出了極大的心力。
地方知識的回歸
這除了是Lahuy研究生涯裡的重要時刻,換個角度來看,它其實也是部落族人的重要時刻,因為在歷來以司馬庫斯部落作為研究對象的近三十篇論文裡,這是第一次、研究者親自向被研究者報告其研究成果,並要接受被研究者的檢視和提問。
作為口試委員之一的汪明輝老師即指出,過往對於原住民族進行的研究,研究者往往在採集到其所需要的資料後,便從此離開部落、而去接受那屬於另一個截然不同的環境裡的學術要求及檢驗,而部落裡的人,大多沒有機會見到研究完成後的論文與成果。而令人啼笑皆非的是,這些經過翻譯、拆解與詮釋的資料,還可能在教育與學術的權威之下,反過來「教育」這些產出知識、生活在這些知識裡的原住民。但其實這種以誤解當正解的笑話,在台灣由來已久,從早期粗暴的原鄉觀光到今日許多遊樂區的原住民歌舞表演,不都是在拼湊外人「出於想像,但卻信以為真」的原住民世界?
■圖11:Tali長老的提問不但非常犀利,也顯示出他們對於自己的文化傳統的熟稔。
這場論文口試的高潮,在於保留給部落族人提問與發表意見的時間(圖11),也就是在這一刻,在地的被研究對象-其實亦是研究知識的共同建構者-得以清楚地發聲與被看見,令人感動的是,好幾位耆老所提出的問題都十分犀利,諸如:認為Lahuy所化約的泰雅人世界觀概念圖不夠完整;詢問要如何看待自身所學、研究內容與部落信仰的基督宗教;又提到應補充櫸木事件外、族人過往與國家機關爭取傳統領域權益的過程;以至於一些傳統概念的澄清…。過程中多顯現出沒有要袒護 Lahuy的感覺,連Lahuy回答有不周全的地方時,父親Icyeh還忍不住吐嘈。
作為一個旁觀者,我很羨慕Lahuy生活在這樣洋溢著愛的環境裡,那愛不是偏袒耽溺,而是參與和鞭策。面對這麼濃厚的愛,Lahuy所回應的,便是將這幾年來的研究結果、恭敬謹慎地呈現在族人面前,並就如指導教授林益仁老師所說,這都只是開始,接下來就要看Lahuy能怎樣的利用這幾年來所學習到的工具與初步累積的成果,繼續的將Yuraw長老所形容的那個破損的泰雅文化之網,慢慢的修補起來。而這樣的願景不僅需要有更多部落青年投入,過去那些得自於部落的知識,也應該回到部落接受檢視與澄清,不但要作為原住民族文化復建的基礎,也要作為主流社會走向原鄉的橋樑。
■圖12:Lahuy的父親Icyeh,給兒子的口試做最後的講評。
■圖13:最後,由口試主席汪明輝老師宣佈口試通過的好消息。
語言,文化的載體
在Lahuy與族人之間以母語對談的過程中,在場的觀眾都能深深的體會到作為文化載體的「語言」,其地位有多麼的重要。以泰雅族的gaga為例,Lahuy認為它其實正可作為原住民語言裡「一字多義」的代表:那不但是意味著族人欲跨越彩虹橋所必須遵從的做人處事的規矩、倫理,它同時也是無法與人和環境分離的一種與時俱進的共識,而絕不僅僅是隨時間流逝而定格的片面知識累積。於是,兩個人之間會有屬於彼此的gaga,一個部落也會有屬於一個部落的gaga,但在不同的語言系統和思想習慣裡,外來的研究者或是我們,卻容易將其拆散成一個又一個的禁忌,而忽略了它們在人、環境與時間裡的關係。
但越是認識到泰雅語言裡體現著泰雅人理解世界的方式,便越是感受到主流社會之於原鄉的疏遠。因為回顧現時的教育體制,我們會發現到迄今並沒有一套足以挽救語言流失、同時也是文化流失的設計。我無法認同那服膺升學主義思惟,但卻治標不治本的族語認證制度,也遺憾即便台灣已有「原住民族教育法」,但原住民族學生仍舊得競擠那一元思惟與價值的窄門,而讓各族群、各部落那長久以來所累積發展、內涵豐富的世界觀與生態智慧不斷流逝。
於是,有人進一步提問Lahuy如何自覺與辨別自己在離鄉求學的這一路上,那來自原鄉的世界觀是如何受到影響?而這樣的影響又在研究中扮演著什麼樣的角色?雖然這問題是何其大,但對於一位泰雅研究者來說,卻又十分重要。或許因為討論時間有限,而使得Lahuy無法好好地回應這個問題,但相信未來身在部落,而對於母語的熟悉,又讓長老們頻頻表示肯定的Lahuy,必然很有機會透過這個提問,檢視部落文化變遷的過程,並試著找尋出路。
相對的,這也意味著當並不屬於部落一份子的我們在討論原住民族教育問題時,也應該將知識的核心、思考與行動的方式回歸到部落-這「文化的起點」身上。
後記
■圖13:被重重山巒圍繞的司馬庫斯。
當巴士又循著來時蜿蜒的山路降下山谷,司馬庫斯部落一下子就失去蹤影的時候,這既溫馨又深刻嚴肅的口試,便從活生生的每一個當下轉化為記憶了。又隨著冗長而顛簸的車程回到平日所生活的「這個世界」,再見到我們所熟悉的大眾媒體-並正如我們所熟悉的那樣用最大力氣關注最不重要的議題,那地方知識回歸的過程、部落共同參與的感動、文化復建的困難與契機、共有共管共享的奇蹟,遂成為遠在幾個山頭之外、如雲霧般縹緲的山中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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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好~
回覆刪除我將在我自己的部落格中引用您的文章,希望先告知您一下,謝謝!
http://blog.pixnet.net/yangyilun
謝謝你,我知道了。
回覆刪除我在部落格文章中推薦此文並引用部分文字。
回覆刪除http://blog.roodo.com/judie35/archives/5637181.html
這篇報導實在重要。謝謝!
你的介紹很棒,這的確是一場應該要讓大家知道的「文化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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