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面人的大餐這篇故事敘述一位因意外事故而在宇宙漂流的地球人，降落在一個名為伊諾的星球上，透過救命恩人米諾拉－一名女性人類的帶領，地球人漸漸發現伊諾星球與地球的不同－在這裡，人類是被牛面人所飼養，用來作為奴隸、牲畜、肥料或「食物」。而當地球人知道米諾拉就是被選中作為祭祀用的食物的人選後，便苦心勸說米諾拉設法保住自己的性命，並努力遊說伊諾星球上的牛面人停止這種「吃人」的「殘酷習俗」，但仍舊無法造成任何改變。於是，米諾拉以興奮且期待的心情進入神殿「等待被吃」，而無力挽回的地球人，則在地球派來救援的太空船上，一面流淚，一面嚼食著期待已久的牛排。
故事張力的基礎
事實上，這篇漫畫之所以深刻而有趣，是因為其扣準了「不可以吃人」的普遍認同，而作者又安排了在現實生活中被我們所食用的「牛」，來扮演那「食用者」的角色，於是張力更大，並從而衍生出一些有趣的對比，如：「在伊諾星球上，牛對於養人來吃這件事是那麼地理所當然」對比「人類吃肉是那麼地理所當然」；「地球人嚼著期待已久的牛排」對比「地球人是這麼努力地不想讓伊諾星球上的『人排』被吃」…。
我們為什麼可以這麼理所當然的吃肉？這個故事其實很可以挑戰真實世界裡、我們如此理所當然的肉食習慣，事實上，我們正是用類似伊諾星球上對待與處理人的方式，在對待與處理我們的食用動物－牛、羊、豬、雞等等，甚至還更加地殘酷與殘暴。倘若我們認為人類吃肉是合理的，那麼，我們也應當覺得伊諾星球上的牛吃人肉是一件合理的事情啊，為什麼我們會和故事裡的地球人一樣，感到不舒服呢？
這理由可能需要分成兩個部份來談。其一，是因為在現實世界裡，人不同於其他動物，所以即便故事裡的牛面人能夠直立行走、能夠思考與說理，但我們依舊很難將其視為是與人類相同、對等的存有－按照亞里斯多德的說法，是「理性的動物」。所以即便故事裡的牛具有理性，但我們還是會習慣性地將其視為現實世界裡的牛，而故事裡的地球人其實也是如此。
但事實上，故事裡「理性」的牛，其實是與人類相當的，於是倘若我們真的拋棄了上述的成見、接受了牛面人在伊諾星球上具有「萬物之靈」的地位－這個擬人的安排的話，令我們感到不舒服的另一個原因，便可能是出在伊諾星球上的「食物」也是「理性的動物」。這就好像當菜市場的雞販要殺雞時，待宰的雞竟突然對雞販說「請等一下，你覺得你為什麼可以殺我呢？」，雞販一定會嚇一大跳。如果人類的食用動物會思考、擁有自由意志、甚至會與人類交談的話，那麼人類必然會重新思考到底該不該吃牠們。
但我們在閱讀時的不舒服，應該多來自於前者。而這種「認為人類不同於其他動物」的想法，有可能會被某些環保人士詬病為「人類中心主義」作祟－好像這樣的聲明意味著人比較優越、人比較了不起等等。但其實這是犯了環境倫理學家Rolston所謂的「倫理學上的謬誤」－對人類的認識不清所致；並且，承認人與其他動物不同，並不意味著人類就有任意宰制其他動物的權利；再者，我們也正可以從閱讀這篇故事的普遍反應，得出我們並沒有那麼相信「人類只不過是生物界的一份子（Human being are nothing but natural being）」這件事。
功利主義論述的困難讓我們回到故事對於現實世界中人類肉食習慣的諷刺與提醒，雖然牛、豬等動物不像人類這樣充分展現了理性，但是在許多生物性的表現上，牠們卻也好像與人類十分相似，牠們也會感到滿足、快樂與痛苦，於是，為什麼我們可以剝奪牠們得到快樂的權利、而讓牠們感到痛苦呢？
但這種以功利主義為基礎的論述，卻可能會碰到一種困難：如果我們要讓動物儘可能的得到快樂，減少痛苦，那麼我們要怎麼看待大自然裡血淋淋的、弱肉強食的食物鏈呢？我們究竟是要去「阻止」羚羊的痛苦，還是要去「促進」獅子的快樂呢？為什麼我們限制肉食的對象僅僅是「人」呢？
如果動物╱人類樂意被吃…藤子．F．不二雄在這個故事裡，安排了另一個變數，那就是作為食物的人類－米諾拉其實非常樂意被吃，並為此感到榮耀。這個安排其實很明顯地更增強了故事的張力、增強了地球人的無力感與故事的荒謬性。但其實按照一般的情況，我們似乎會比較難從日常生活中找到類似的經驗，因為我們所食用的動物並沒有表現出「從容就義」的光榮感。
但是，這個時代卻也出現了一個特例，那就是德國的Armin Meiwes透過網路徵求願意被吃的人，過程中竟然有兩百多個人表明願意被吃，而最終是一位電腦工程師應徵成功，在2001年的3月進行了這個恐怖的聚餐，一年後，Armin被捕，而入獄服刑的他，竟然成為了一位素食主義者。
問題來了，倘若有一個人願意被吃，那麼「不可以吃人」這件事情是否也有轉圜的餘地呢？我們到底是該尊重吃者與被吃者之間的協議、意願與自由，還是我們應該阻止他們呢？
坎比西斯之籤
在藤子．F．不二雄的另一個故事裡，同樣是以「吃人」作為主題。故事描述著發生在西元前五百年的一場遠征，因為領導者的錯估導致軍隊糧食不足，於是士兵們之間開始抽籤，被抽中的人便要犧牲自己的生命作為同袍的食物，一名抽中籤的士兵－賽克因為不想死而逃走，遂被同伴追殺，沒想到誤入時光隧道，來到萬年之後的世界。但萬年之後的地球，因為世界大戰造成環境嚴重破壞，也面臨著糧食缺乏的危機。雖然倖存的人類試著透過人工冬眠延長壽命，但人工冬眠卻有一萬年的時間限制，若要繼續冬眠，則需要進食。於是，不同的時代卻產生了同樣的抽籤，倖存的人類裡，抽中籤的人被作成肉凍，供剩下的人繼續冬眠、等待救援來臨。賽克的意外來到，讓原本僅剩一位的倖存人類又有了繼續生存的希望，於是兩人抽籤之下，賽克得到冬眠的機會，而那倖存的人類便教導賽克如何將她自己製作成肉凍，讓生機得以延續。
真的「不可以吃人」嗎？這篇故事比起我之前所作的假設更為極端：「我們或許可以設想一種極端的情況，那就是在一個非常貧窮的地方，在面對難以忍受的飢荒時，人們到底可不可以吃－那最忠實－的狗呢？這樣吃狗－它可能因此延續了『文明』－究竟是文明還是不文明呢？如果我們真的決定吃狗，那麼理由是什麼？－因為我們不可否認我們可以不吃，我們可以選擇不要犧牲一個生命來換得自己的生命，這是人的一種可能性。」
現在的問題是，必須吃人才有可能延續生命－這裡所指的是地球上所有的生命。在這樣的故事鋪陳裡，我們看不到有關輪迴或永生的信仰，我們看到的是如此「現實」的科學世界，以致於生命的延續必須仰賴那尚屬未知的科學技術，仰賴一命抵一命的殘酷犧牲。
就算如此－雖然我認為作者的設定其實窄化了我們思考的空間，那麼，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們到底該不該吃人呢？對此，我若以自己粗淺認識的演化論，對故事裡這信仰科學的世界提出看法，那麼答案將是：不用吃了！因為無法適應環境的便將淘汰，況且，誰說人類消失之後，地球上就不可能再度出現生命呢？地球上初次出現生命豈是仰賴人類的科學呢？
素食主義者該如何回應？這個故事的張力，其實依然是出現在對「人」的理解與「不可以吃人」的普遍認同身上，但這個故事與前一個故事一樣，並沒有讓讀者看到血淋淋的結局，也就是米諾拉真的被吃了嗎？人真的作成肉凍了嗎？故事並沒有給我們一個清楚的答案，反倒留下餘韻無窮的空間。
我可能無能深入地討論到底能不能吃人的這個問題，但我卻也很想知道素食主義者會如何面對「坎比西斯之籤」這個故事與我所舉例的「吃狗以延續人類文明和生命」的問題。
這個問題對於激進的反人類主義者John Howard Moore來說，當然不會是什麼難題，因為他是這麼地支持人類這種卑劣的動物從地球上消失，事實上，他的這種論調，卻也常常被許多人輕浮地掛在嘴邊。但其實我們又是那麼地珍視著自己的生命－即一個人類的生命，並且是那麼地排斥死亡。
兩個故事的挑戰
回頭想想，這兩篇故事其實正挑戰著我們對於「可以吃肉」和「不可以吃人」的普遍認同：我們怎麼知道自己不是剝削與壓迫了被食用的動物的權利呢？我們怎麼能夠確定我們就是不能吃人呢？－如果有人願意成為食物，如果不吃就無法延續生命…。面對這些問題，我們要怎樣做出決定？這其實是個難題，並且它之所以困難，有時候是因為我們被「自身的侷限」所限制了。
人類的侷限
從某個角度來看－這可能是藤子．F．不二雄所不曾意識到的角度，其實「坎比西斯之籤」這篇故事恰好反應了現實世界裡，「人類總侷限在人類所能見到的、以為的『現實』裡頭」的這個毛病，或說是困難。所以，故事裡倖存的人類既是期盼那來自科學的無窮希望，卻也侷限在「所有生命的目的皆在於延續生命」的科學認識裡，於是，吃人變成是正當的，不吃人反倒違背了生命的目的。
同樣的，現實世界的時代氛圍亦然，於是超自然的信仰很可能會被認為是一種迷信、是不可靠的，而唯有科學實證才能給我們最真確的答案，於是我們會看到越來越多的商品廣告是以科學家的形象作為背書，我們比較難在主流媒體上看到「教宗也愛吃」、「達賴也愛用」、「由某某法師向您推薦」的這種廣告手法，除非這些廣告是針對特定信徒而來。
■Photo by T-Oh! & Matt on Flickr.com於是，達爾文在弱肉強食的加拉巴哥群島的科學發現，很快地與他在文明社會裡所經驗到的「弱肉強食」連結起來，透過這樣對「現實」的觀察和表達，我們似乎也大大地相信了「競爭」在這個地球上是那麼樣地理所當然。即便有機論者一度嘗試以「相互依存」、「利他」等概念，設法對抗那結合了競爭概念而如虎添翼的「個人主義」，但卻終究不敵而敗下陣來。
雖然在這個環保口號流行的時代，我們會把「人要與自然維持著和諧的關係」掛在嘴上，但骨子裡，我們其實還是比較相信競爭，就算要與自然維持和諧關係，也是因為那關係著人類生存利益的緣故。但我們必須意識到，如果我們僅能從這些「現實」當中理解人類的角色與道德，那麼這必定是個悲慘的世界。
並且，我們也必須清楚的意識到人類的侷限，事實上，數十年來的科學研究已經意識到了宇宙與生命裡無法窮究的奧祕，但我們的教育與社會，卻很少教導我們發現與正視自己的無知，這裡頭缺乏科學研究的反省與虛己，反倒充斥著科學的、知識的、人類中心主義的傲慢，好像人類真的懂得很多，能夠掌握很多，以致於我們很可以自己作主，並在「競爭」與「生命以生存為目的」的信仰之下，決定著我們生活在地球上的方式與態度。
約伯記的教訓
《聖經》裡〈約伯記〉的教訓，其實正是對這種人類中心主義的當頭棒喝：
「我立大地根基的時候，你在哪裡呢？你若有聰明，只管說吧！你若曉得就說，是誰定地的尺度？是誰把準繩拉在其上？地的根基安置在何處？地的角石是誰安放的？那時，晨星一同歌唱，上帝的眾子也都歡呼。海水衝出，如出胎胞。那時誰將它關閉呢？是我用雲彩當海的衣服，用幽暗當包裹他的布，為它定界限，又安門和閂，說：你只可到這裡，不可越過，你狂傲的浪要到此止住。你自生以來，曾命定晨光，使清晨的日光知道本位，叫這光普照地的四極，將惡人從其中驅逐出來麼？因這光地面改變如泥上印印，萬物出現如衣服一樣。亮光不照惡人，強橫的膀臂也必折斷。你曾進到海源，或在深淵的隱密處行走嗎？死亡的門曾向你顯露嗎？死蔭的門你曾見過嗎？地的廣大你能明透嗎？你若全知道，只管說吧。」
就算我們有誰不信上帝，但也總該意識到人類的渺小與無知，於是，我們還能只是相信那「眼見為憑」的「現實」嗎？因為真正的「現實」，是人類永遠也沒有辦法認識到的。因此無論是面對吃肉或吃人的問題，我們真的應該靜下心來、謙虛而仔細地思考這些難題，而不是讓那膚淺、片面的現實情況，與人的卑劣苟且性格引領著人類社會，然後得出：「既然人有能力有意願如此去做，那麼也沒有什麼不可以」的論調。
結語
在之前所寫的〈為什麼不能吃狗？－從九把刀得來的九個以上的疑問〉文章裡，我的姊姊批評我寫了半天卻也提不出一個明確的答案來，這當然跟個人能力有限很有關係，而絕對不是故弄玄虛打發時間。我必須承認這些問題對我來說是很困難的，甚至我們平常也很少有機會去思考這樣的問題，事實上，我們的生活是缺乏這樣的思考探究的，以致於可能許多人都不知道政府之所以要推動「電宰豬肉」，不是因為這樣吃比較衛生、健康，或好吃，而是基於一個倫理、道德上的考量，而甚至，這樣的考量也有可以再進行思考批判之處。
大多數的人都已經習慣了「如此生活著是這麼理所當然的」，但其實這一點也不理所當然，至少，不是像人類所能想像的那麼簡單。
相關文章：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